《在中途换飞机的时候》文本细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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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故事太美了！这篇小说写得太精彩了！实在是爱不释手。反复品读，含义隽永，余音绕梁。下面是对文本中几处地方的细细品味——
“我”（玛珊尔）跟彼得·邓纳谈到对未婚夫（贾克）的看法和未来生活的打算，彼得似乎有点疑虑。“我”决心把自己最真实、最隐秘的想法和盘托出，我们看——
“我凝神想了片刻。不知什么缘故，觉得跟彼得·邓纳的这番交谈至关重要，应当把自己最微妙的想法，确确凿凿说出来。（为什么“至关重要”？因为事关自己的一生幸福。为什么要“把自己最微妙的想法，确确凿凿说出来”？因为别人只有知道了你最真实的想法，才能给予最有益的忠告和建议。）
“‘别这样想，’我说，‘贾克并不是完人。离开亲切熟悉的环境，心灵上留下的空乏，我相信他也是弥补不了的……这是无疑的……贾克是个可爱的男子，为人诚恳，可以做个好丈夫，就是说不会欺骗我，叫我生几个壮实的孩子。但是，除了孩子、工作、政治和朋友的逸闻，我们之间就很少有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了……这意思，你一定懂得。不是说贾克不聪明，作为金融家，算得机敏的了。对于美，他有某种天生的直感，趣味也可以……只是诗歌、绘画、音乐，在他看来没什么要紧，从来不去想的……难道真的那么重要？说到底，艺术只不过是人类活动的一个方面。’（“我”真诚地认识到贾克的不足，但能接受，并为他辩护。“我”的话里明显透露出遗憾和迁就。“诗歌、绘画、音乐”对有些人来说是不重要的，但对玛珊尔来说其实是重要的。这一点彼得早就看出来了。）
“‘当然，’彼得·邓纳说，‘一个人完全可以善于感受而不喜欢艺术，或者说不懂得艺术……而且，比起扰扰攘攘的附庸风雅，我倒反而喜欢老老实实的漠然态度。但是，像你这样的女性，自己的丈夫……不是至少应当具有这种细腻的心理，对生活在他身边的人，能够体会到她隐秘的情绪？’（所以，彼得认为玛珊尔的这桩婚事是不合适的，是有隐患的。）
接着看——
女：“‘他不会想得那么远……他就是喜欢我，也说不出所以然来，更不会去推究一个底蕴。（莫非爱情真是盲目的？）他自信能使我幸福……（凭什么？）有个勤勉的丈夫，住在豪华的公园街，出入有一流的汽车，使唤有精悍的黑奴，这她母亲会挑选，她是弗吉尼亚州人。作为一个女人，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企求的？’
男：“‘不要这样挖苦自己，’他说，‘自我解嘲，总意味着心有不甘。拿来对待应该相爱的人，就会伤害感情……是的……那就严重了。解救的办法，在于对男人真的非常温存，非常宽厚。几乎所有人都那么不幸……’
女：“‘贾克难道也是不幸的？我可不信。他是美国人，跟社会很合拍，而且当真认为他那个社会是世界上最好的社会。他有什么可忧虑的呢？’
男：“‘不用多久，就得为你忧虑了。因你，他会感知什么叫痛苦。”
女主现在的叙述：“不知这么讲你能否领会那天晚上，处于我那种心境，一切都会言听计从的。说来有点异乎寻常，半夜一点，我在一个英国人家里对坐晤谈，而这英国人是几小时前刚在机场认识的。更奇怪的，是关于我个人的生活，未来的计划，都推心置腹告诉了他。而他居然给我不少劝告，我也都毕恭毕敬的听取，真是令人诧异。
“而事情就是这样。彼得心地善良，望之俨然，彼此虽然陌生，心里却很泰然。他并没拿出先知或传道的架势，不，完全不是这样。他平易近人，毫不做作。我出语滑稽，他就哈哈大笑。能感到他直截了当，有种严肃的生活态度，这是世界上最难能可贵的……是的，正是这样……直截了当，严肃的生活态度……这意思，你明白吧？大多数人，是所说非所想，说话都带弦外之音，表露出来的想法，往往遮掩着另一种想法，那是讳莫如深，不愿别人知道的……要不然，就是不假思索，信口开河。彼得的为人，颇像托尔斯泰作品中的某些人物，说话能鞭辟入里。
玛姗尔说：“作为一个女人，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企求的？”
大家听出来了吗？玛姗尔对自己的决定有把握吗？从她的这一番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描述中，你能感受到什么？这是考验大家心灵敏感度的时候。如果一个女人对你说：“作为一个女人，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乞求的？”你从这个话里能听出什么？
彼得·邓纳听出来了——
“不要这样挖苦自己，他说，自我解嘲，总意味着心有不甘。拿来对待应该相爱的人，就会伤害感情……是的，那就严重了。解救的办法，在于对男人真的非常温存，非常宽厚。几乎所有人都那么不幸……”
彼得一针见血地指出，这是在“挖苦自己”，是“心有不甘”。但彼得这段话的后半部分颇为费解。这给了玛姗尔掩饰的机会，她没有否认“心有不甘”的说法，或者说，她有意回避了这个问题（默认），而就后半段话中的“不幸”提出疑问——
“贾克难道也是不幸的？我可不信。他是美国人，跟社会很合拍，而且当真认为他那个社会是世界上最好的社会。他有什么可忧虑的呢？”
请大家注意，玛姗尔是在转移话题。彼得这段话的思路是这样的——
1、几乎所有人都那么不幸。（人世悲苦）
2、解救办法是女人对男人（也包括男人对女人）真的非常温存，非常宽厚。（爱是救命稻草）
3、尤其是应该相爱的人之间，更不能伤害感情。（爱情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？）
4、你的“心有不甘”会让贾克忧虑和痛苦，如果你表现出来并让贾克感觉到的话，而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。（婚姻是爱情的坟墓？）
也许玛姗尔没有立刻领会这段话的复杂内涵，加上自己的心思被别人看中，所以顾左右而言他：贾克有什么可忧虑的呢？贾克也会不幸吗？彼得顺水推舟，直言不讳——
“不用多久，就得为你忧虑了。因你，他会感知什么叫痛苦。”
现在，问题来了，彼得为什么说“贾克会因为玛珊尔而忧虑和痛苦”？
但是，对话到此结束。这个问题并没有回答。（留下一个疑问。）
接着是女主人公的一段叙述，然后再由女主人公复述他们的对话。这篇小说采用女主人公向自己的一位朋友回忆二十年前的一段“离奇的事”这样一种叙述形式，所以，实际上通篇是由对话构成的。一是现在玛姗尔跟她朋友的对话，一是20年前玛姗尔与彼得的对话，后者包含在前者里面。玛姗尔在讲述故事时，一方面用叙述语言还原当时的场景和自己的感受，一方面复述当时的对话。这种故事中套故事的安排不仅结构紧凑，收放自如，而且让过去和现在交织在一起，让我们看到它们是如何互相影响的。
我们再来看一段对话——
女：你还没有结婚？从来没结过婚？
男：从来没有……因为……那是想留以有待，为了某种更伟大的……
女：伟大的爱？
男：是的，伟大的爱，但不是对某个女人的爱。我觉得，在人世可悲的一面之外，还存在着某种非常美的事物，值得我们为之而活着。
……
女：是的，我很理解，跟你一样，我觉得把我们唯一宝贵的财富，把我们的生命，过得庸庸碌碌，浪费在无聊的事情和无谓的争吵上简直愚蠢之至。我愿一生所有时刻，都像现在这样在你身旁度过……这当然是不可能的……我也无能为力……我会随波逐流，因为那样最省力……我将是贾克·帕格夫人，学会打牌，把高尔夫球打得更好，得分更多，冬天到佛罗里达州去过冬，就这样，年与时驰，直到老死……你或许会感慨系之，多么可惜……话也有道理……但又有什么办法呢？
男：有什么办法？他诘问道，你要能左右自己。干嘛要随波逐流？要善于游泳。我的意思是，你有决断，有魄力……
我在上篇文章里说过，还以为这篇小说讲的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，却是一个严肃地讨论人生意义的小说。果然是法国小说，既浪漫，又富有哲理，十足的法国气派。人家的文科教育传统可不是闹着玩的，尤其是中学哲学科教育更是了得。你们去看看法国高考作文题吧，那几乎就是我们大学哲学系毕业论文的题目。然而他们并不是板着面孔讨论如此严肃的问题——
“他并没有拿出先知或传道的架势，不，完全不是这样，他平易近人，毫不做作，我出语滑稽，他就哈哈大笑。能感到他直截了当，有种严肃的生活态度，这是世界上最难能可贵的……”
玛姗尔认识到严肃的生活态度是最可贵的。什么叫“作为一个女人，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企求的”？这是一种随波逐流同时又自我解嘲的人生态度，这是不严肃的。什么叫“又有什么办法”？这是自暴自弃。玛姗尔终于警醒，此前她多少有点自得的对婚后“美满生活”的描摹立时变得苍白无力了。这是一种一眼可以看到底的生活，正如她自己所说“年与时驰，直到老死”。说实话，这也不符合法国人的浪漫天性啊。
玛姗尔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，她需要作出选择。“凡事一经决定，就能影响久远。在这种关键时刻，应该有勇气表示赞成——或反对”。但选择的依据是什么呢？
“只有你自己才清楚对这门亲事寄予什么希望，知道会带来什么结果……我能做的，就是提醒你，照我看来，想必也是你的看法，注意最根本的方面，向你提问：‘你是否有把握，这样做不至于扼杀你身上最美好的东西？’”
玛姗尔陷入沉思……
是的，“在人世可悲的一面之外，还存在着某种非常美的事物，值得我们为之而活着”。首先，要相信并发现自己身上最美好的东西；然后，为之而活！人的一生中有很多选择，但有些选择至关重要；人的一生中要做很多事情，但千万不要扼杀自己身上最美好的东西。
经过这样激动人心的夜晚，玛姗尔知道该怎么做了。“你使我睁开了眼。”
说到底，人生之路都是各人自己选择的。 关键是——
千万不要扼杀自己身上最美好的东西！
这个故事太美了！但是，女主人公向朋友讲完自己20年前的这段“奇缘”以后，朋友提出了一个很扫兴的问题：“……你后来还不是嫁了郝诺，而郝诺也者，只不过是异名异姓的贾克罢了。”这个朋友不但扫兴，而且喜欢抬杠，遇到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朋友真是没辙了。
我们来看玛姗尔是怎么回答的，小说的结尾这样写道——
她出神想了一会，说道：
“可不是！人的禀性真是难移，但是总可以变得好一点吧。”
聪明的玛珊尔！
最后留给大家一个思考题——
从文中找出玛珊尔“变得好一点”的地方。（无奖征答